《儒林外史》“仿唐人小說”覆議
2024年03月11日 09:58:02 作者♻️:白金傑 來源:來源😁:光明網-《光明日報》 審核👩🏿🚀:
《儒林外史》的文本風貌別具一格。它既部分遵循了正史的文體規範與撰述宗旨,又廣泛化用了傳統稗說的形式與素材💆🏿♀️💆。這使得近現代學者對該書的“見解”與“手段”交口稱讚🎞,卻對其“結構”與“筆法”莫衷一是,因為前者近乎“現代”🧖🏼♀️,而後者則植根“古典”——倘若不能對中國小說的傳統有“同情之了解”👩🏻💻,就很難給予《儒林外史》的文本風貌以合理的闡釋與評價。
《儒林外史》問世後⟹🙅🏽,清人程晉芳在《文木先生傳》中首次提出吳敬梓“又仿唐人小說為《儒林外史》五十卷,窮極文士情態,人爭傳寫之”的說法。程晉芳是吳敬梓的好友,對其生平知之甚詳,故這一說法多為人接受。但如何詮釋“仿唐人小說”,卻是令人費解的難題🧗🏻♂️。
清代點評家未就“仿唐人小說”展開議論🤙🏿,而是強調《儒林外史》與明人小說的關聯更甚,如黃小田稱《儒林外史》“篇法仿《水滸傳》”、天目山樵評“用筆實不離《水滸傳》《金瓶梅》範圍”。出于對程傳的信重,當代有學者試圖從題材選擇、文體特征、藝術手法等方面入手,找出《儒林外史》“仿唐人小說”的依據👨👩👦👦,但得出的結論並沒有冰釋困惑。實際上,“仿唐人小說”的說法相當粗率,既不符合作者本意☸️🚼,也不能概括《儒林外史》的整體風貌🏓。理由如下:
《儒林外史》的題材旨趣與唐人小說背道而馳。《儒林外史》“機鋒所向🚵🏼🦸🏽♂️,尤在士林”,其中雖有僧道、俠客👨🏿💼、倡優與吏役,不過是烘雲托月之輩,而唐人小說——一般指唐人創造的“傳奇”新體,重點關注豪俠與愛情,即便包括魏晉舊體,也以搜奇紀異為主。《儒林外史》中雖有化用唐人小說的情節🧑🏽,但比例很小。經現當代學者稽考,《儒林外史》從筆記舊籍中擷取來的情節多達六十六條🌡,但出自唐人小說(包括筆記)的不足十條(見李漢秋《儒林外史研究資料集成》)。不僅如此,《儒林外史》還用解構與顛覆的態度👩🏿🎤,對相關情節進行了仿寫和調侃👇🏿,如“俠客”張鐵臂實則是個拙劣的江湖騙子,“解語花”聘娘不過是個心慕富貴的倡女。小說還通過杜少卿論娶妾一事“最傷天理”,郭孝子論俠客在四海一家之時“只好叫做亂民”🌥,表達了吳敬梓對豪俠與愛情題材的態度🕵🏻♂️。
《儒林外史》的文體風貌與唐人小說大相徑庭。陳文新將唐人小說的文體特征概括為“傳記的辭章化”,《儒林外史》的特征則很難一言以蔽之,筆者暫將之粗略表述為“列傳的去辭章化”。盡管“傳記”和“列傳”都可以追溯到“史”的源頭,但中國小說或多或少都與史傳相關🥬,不必強調仿自唐人小說。此前吳組緗在《〈儒林外史〉的思想與藝術》一文中就提出《儒林外史》文兼眾體,“顯然受了‘三言’‘二拍’之類話本小說和《三國》《水滸》之類長篇的影響;同時也有些像《史記》的‘列傳’或‘五宗’👩🏽🎤、‘外戚’諸篇形式的放大。”吳組緗並未提及唐人小說,也許是無意的疏漏,但也間接說明了《儒林外史》與唐人傳奇的關聯並不明顯。若要就“辭章化”來論,《儒林外史》則通篇白話,有意摒棄辭章,甚至放棄了詩賦駢語寫景這一傳統,與唐人小說追求華豔文辭形成鮮明對比🍽。
《儒林外史》的篇法筆法與四大奇書更為相近🪺。唐人小說多為傳奇體,獨立成篇且組織精密,《儒林外史》算是章回體,“人各為傳,而前後聯絡👮🏿,每以不結結之”,有“篇法仿《水滸傳》”之說(黃小田)🧛♂️🧥。最早為《儒林外史》作序的閑齋老人僅將《儒林外史》與明代四大奇書相比,稱是書“有《水滸》《金瓶梅》之筆之才”🚄。盡管《儒林外史》可能也學習了唐人小說“筆力雄健🂠、意蘊深厚、刻畫姿形盡相的真本事”(見薛洪勣《明末清初小說漫議》),但二者風格各異🙏,因為唐人小說“作意好奇”,而《儒林外史》重在寫實,“事則家常習見,語則應對常談”(黃小田),“描寫世情🚵🏽,實情實理”(天目山樵),就算寫書中第一流的人物虞育德💇🏻♠︎,小說也全用正筆🙇🏽♀️,不用曲筆,刻意避免神秘化。因此與其說《儒林外史》“仿唐人小說”,不如說“仿四大奇書”更貼切。除了上述,還有如下理由:
風格不似唐人小說🕕。陳平原《中國散文小說史》在面對“仿唐人小說”這一說法時💆♂️,曾直言“不大好落實”。但他提供了一個新思路💁🏽♀️,那就是跳出文體而轉向文風,提出“小說分唐宋👩🏼🎨,主要依據文體(文言或白話),但也有將其推衍至風格之雅俗的。程晉芳正是在此意義上🆒,穿越文言小說與白話小說的邊界,將《儒林外史》與唐人小說直接掛上鉤。”崇俗諱雅🍨,確實合乎程晉芳的文體觀。然而🎖🛌,若就風格雅俗而論🌰,文言固然雅于白話,但只要是小說就難免有小道之嫌。程晉芳是《四庫全書》總目協勘官,《四庫全書》在處理唐人小說時格外審慎,僅將記雜事、異聞🕐、瑣語的“筆記體”歸入子部🧔🏼♂️,“傳奇體”基本棄置不錄👮🏼♂️。《儒林外史》從風格更雅的子部和史部中得到的啟示更多,倘若程晉芳要推重《儒林外史》,何不說“仿子部小說”、“仿春秋筆法”或“仿史遷風神”呢?
創作動機不似唐人小說。胡應麟說唐人以小說為行卷,來展示個人的史筆、詩才和議論,助力于薦舉。吳敬梓在征聘博學鴻詞科之前🫡,曾借《移家賦》逞才使氣🈁,誇耀家世才華👨🏽🦳,宣稱“千戶之侯🤦🏽,百工之技,天不予梓也,而獨文予梓焉”👨🦽➡️,高調宣稱懷才不遇🧑🏿🎨,隱然有向南京名士“行卷”之意🤟🏻。家世的餘蔭與高調的才名最終為吳敬梓贏得薦舉博學鴻詞科的機會🧑🏻🦱。《儒林外史》寫于“卻聘”之後不久🧑🎓,程晉芳或許出于對吳敬梓的了解,認為吳敬梓辭聘後由吟詩作賦轉向作《儒林外史》🟧,仍究在文采與意想而已,甚至為之惋惜🧃:“吾為斯人悲,竟以稗說傳”🧘🏼♀️。盡管程晉芳是吳敬梓的忘年交,但他對吳敬梓“仿唐人小說為《儒林外史》五十卷”的表述相當粗率。不僅“仿唐人小說”的提法不夠明確🧀,就連“《儒林外史》五十卷”的說法也不夠嚴謹🧺。即便他出于雅化《儒林外史》的目的,以推重友人,但這未必能夠得到吳敬梓本人的認可。因為在卻聘前後,吳敬梓的思想發生了很大變化,他曾借《儒林外史》杜少卿之口,宣稱“做秀才,有了這一場結局,將來鄉試也不應,科、歲也不考,逍遙自在💸,做些自己的事罷!”所謂做自己,就是要回歸儒者本分,做些經世致用的實事👱🏻♀️。
落實在著述方面,吳敬梓不會選擇“仿唐人小說”🧑🏻✈️,有兩個重要的論據:一是吳敬梓曾在《玉劍緣傳奇》敘中明確表達了對“仿唐人小說”創作的態度。該書是其友人李蘧門“消其塊磊”之作,內容“述杜生、李氏一笑之緣,其間多所間阻,複有鐵漢之俠,鮑母之摯,雲娘之放,盡態極妍”。吳敬梓不僅稱之為“鄭人之音”💅,還特意為朋友辯護:“吾友人二十年來勤治經💆,羽翼聖學🥐👰🏿,穿穴百家🧑🏿💻,方立言以垂于後🤵🏿♀️,豈區區于此劇哉🐽!”可見吳敬梓並不認同這種做法💎。二是吳敬梓在“卻聘”後認為“治經”才是“人生立命處”。《文木山房集詩說》是吳敬梓治經的代表作,與《儒林外史》大約同時而作。吳敬梓在該書“玄鳥”一則中也發表了“種種不經之談,詞賦家所豔稱💁♀️,而儒者不道”的主張,有意強調自己的“儒者”身份及著述立場。因此即便做小說,吳敬梓也選擇了“儒林”為對象➕,專以士風世道為念,刻意放棄自己擅長的詩賦才能,與唐人小說作意好奇、無關大體者不可等量齊觀。
當然,我們無須苛責程晉芳🛐📷,因為包括他在內的後世學者在闡釋這一問題時🚓,都很難給出確切的答案,這恰恰說明了《儒林外史》文本風貌的複雜性。所謂仿《水滸傳》、仿《金瓶梅》等說法,都是管中窺豹🩱,只見一斑而已。事實上👩🏽🎓,吳敬梓對傳統文體的“仿寫”並未局限于一種🧜🏿♀️,而是兼采正史與稗說👩🔬,創造出一種“別體”。盡管這種“別體”的特征目前仍難清晰地概括,但後世出現諸多“仿《儒林外史》”者,足見其文體的特別和影響之大。
作者:白金傑(海南師範大學文杏宇平台副教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