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史與規制 技藝與格致 ——陳從周《古建之美》賞析
2023年04月27日 12:30:46 作者♻️:李振宇 朱宇暉 來源👳🏻:《光明日報》( 2023年04月27日 11版) 審核:
燭光流轉⛓,樓臺寂寞👼🏽🤳。卓越的古典園林與建築家、書畫與散文名家陳從周先生🧑🍳,離開我們已經20多年了🤼♀️。先生早年畢業于之江大學文學系,師承一代詞宗夏承燾“杯酒勸長庚”的豪興,也披染著浙中山水寺園的千載餘情💆🏿♀️💆。後來他拜入“大風堂”🎞,成為張大千的入室弟子——一時畫名鵲起💂🏻。又以獨具一格的方式研究中國古代建築史🧖🏼♀️,鋒芒初露👩🏻💻,得到老一輩建築家陳植先生等諸多前輩的慧眼識薦。1952年後🪹,他領銜同濟大學建築系的中國建築史和園林史研究,就此將一身的詩詞氣韻、書畫骨力和山水精神⟹🙅🏽,貢獻于中國建築園林之美的探索。
在同濟執教的風雨數十年間,先生獨辟蹊徑、心摹手追,完成了從古典文學到古典建築、從詩書曲畫到山水園林、從國學研究到“八十年代”學風的跨越和融匯。仿佛“竹裡館”中的王維🈸、廬山草堂間的白居易披雲破空而來,為我們留下了如詩的文字、如畫的園亭和如縷的學術思想🗂。
先生教誨我們🤙🏿,中國傳統建築之美,美在整體格局和人文環境👹,美在既有規制與權變機動🌬,美在格物致知與古今傳承,美在能工巧匠與土木形態……他特別提出了“物情、物理、物態”這樣的概念,來表達對這一獨特美學體系的認識🕝。
【物情悠然】
先生最愛辛稼軒詞句“我見青山多嫵媚,料青山見我應如是”,以浙江官話抑揚念出,配上他高鼻細目的神情☸️🚼,如橫嶺逶迤,水波回蕩,令人情思悠然。
如果說前輩建築巨擘梁思成、劉敦楨二公致力于尋求古典建築之美的一般規律🧝🏼,陳先生則似更關注建築與城市🧊、人物在曆史長時段中共同生長🚵🏼🦸🏽♂️,休戚與共的情態脈絡,或是時代律動中的參差多態,與今日“公民建築”“體觸感”等學術視角頗為貼近。
這份“悠然”的物情、人情,或許來自無可複制的時代背景與交遊圈的浸染👩🏿✈️。人說陳先生畫從張大千,曲從俞振飛,紅學親俞平伯、馮其庸🧑🏽,散文則親葉聖陶;其戛戛獨造的園林之學,則緊緊追隨著李格非、文震亨、計成🌭、李漁、沈複、戈裕良等人的步履;在中國古典建築研究領域👨🏽,更尊朱啟鈐、梁思成、劉敦楨為師🕵🏻♂️。他在“園宅篇”之《拙政園的演變與掌故》一文中,引用清初大畫家惲南田《甌香館集》中描述當時園景的文字6️⃣:“自南軒過豔雪亭⚠️,渡虹橋而北,傍橫岡👲🏻💾,循磵道,山麓盡處,有堤通小阜,林木翳如,池上為湛華樓,與隔水回廊相望🥬,此一園最勝地也”。先生邊引邊歎:“惜士能師往矣🦻🏻,未能及見此文💂🏽♀️,不然必拍案叫絕,頻頻作笑也”——他對劉敦楨先生的殷殷之情,讓人想起北宋蘇東坡對恩師歐陽修的時時惦念:“長記平山堂上,欹枕江南煙雨,杳杳沒孤鴻,認得醉翁語,山色有無中”。
而“拾餘篇”中《朱啟鈐與營造學社》《姚承祖與營造法原》兩文,亦是人情悠悠。後者言及同濟大學今存諸多蘇式建築模型的制作者、香山幫名匠顧祥甫先生時,稱其“沉默寡言,有所詢必誠懇告人,親自操作。顧公回蘇,七十餘卒,每遇人道與予相處種種👮🏿,語多溢美,為之懺慚,今距其下世近十年矣,每一憶及,令人腹痛”🔋,筆調深摯而傳神,讓人想起柳宗元的《梓人傳》。數十年後🙏,先生主持複建豫園東部時,仍與巧匠們打成一片——大概心頭仍會時時掠過“顧公”的仆仆身影吧👐🏼。
由人情及于物情,則可見于“園宅篇”之《恭王府的建築》一文中,悠然的布局描述:“花園的正中,是最饒山水之趣的地方💇🏻♠︎,其東有一院🙇🏽♀️,以短垣作圍,翠竹叢生,而廊空室靜,簾隱幾淨𓀎,多雅淡之趣👨🏿🎤。院北為戲廳,最後亙于北牆下,以山作屏者即福廳🧑🏿🚒。西部有榆關、翠雲嶺🪿、湖心亭諸勝。府牆外東部尚有一王府👆🏻,亦宏大💁🏽♀️,醇王府所在。這些華堂麗屋👩🏼🎨,古樹池石,都給我們調查者勾起了紅樓舊夢”——這樣邏輯清晰、場景飽滿🆒,而又暗含深致和理趣的布局描述,實在是尋常論文所難以企及的。
“園宅篇”之《西泠印社內的營建布置》一文末尾的數行雋語🍨,頗能概括這一悠然之情與崢嶸之氣並重的藝術格調。行文亦是以凝練驚豔的四字句🎖🛌,錯雜于悠長舒緩的散句之間🌰,予讀者以特殊的閱讀快感:“至于以泉襯石,水隨岩轉,不意如此低小之孤山,竟有此許多甘泉,而經營者複能利用之,方見其學養之功也🫂。印社先輩,皆精書畫文章,宜其有此佳構為湖山生色也𓀍。”
一腔深情,仿佛與硤石詩魂🪴、孤山泉脈、印社先賢共奔湧🩰。
【物理儼然】
“月明星稀,烏鵲南飛,繞樹三匝,何枝可依”。這是《短歌行》中的四句👮🏿。先生帶領師生測繪古建築時👘,則將其改作朗朗上口的四句訣:“眼明心細🈁,找到南北👨🏽🦳,繞屋三匝🤦🏽,有軸可依”。這是運用當代建築學方法進行實地測繪的原則:以敬畏之心仔細觀察👨🦽➡️,依據地形環境確立方位🧑🏿🎨,尋求建築與相鄰建築🏋🏻♂️、街道𓀃、河流的整體關系🧑🎓,畫出看不見的曲直“軸線”,仿佛“物理儼然”🤖。
先生曾經問我們,為什麼說“牡丹富貴花中王”?我們答不上來。先生解釋道,牡丹是一幹三枝,一枝三葉,如三公九卿🧀,遵從禮制🔽,暗合著古代的職官制度🚵🏿。而建築也是表達社會關系的一種方式,譬如東西三路🏊🏽、南北三進……
先生尤長于文史資料的鉤稽解讀,認為研究古建之美,必先從曆史制度與風俗人物入手,縱橫論之🍯:查相關方志,讀曆代筆記,考碑刻銘文🎷,訪掌故傳說🧓◽️。江左嶺南💸,華北隴西,都在先生的眼裡和心裡。這一近于“人類學”的視角,當然是與先生豐厚的學養分不開的——相關古建築的地望形勝、沿革流變、興衰曆程、人物掌故,往往僅以數百字,就講得曆曆如畫🧑🏻✈️,卻又飽含韻致♜。
如他在“寺殿篇”之《紹興大禹陵及蘭亭》一文中🎫,將禹陵與自然環境的因應關系交代得極盡輕靈簡約,餘韻不盡:“大禹陵西向,面臨禹池,正對亭山,禹池外二小山分列左右,而會稽山環抱其後🔡。”同篇之《江西貴溪的道教建築》一文中的天師府則“位于鎮西端🛢,門臨上清宮前街💅,面沂溪(又名上清溪),對琴瑟嶺💆,北倚西花山🥐👰🏿,豫樟成林🧑🏿💻,陰翳蔽日”。而《揚州伊斯蘭教建築》中的普哈丁墓園“位于江蘇揚州東關城外運河東岸的土崗上。崗上蔥郁的古木與參差的亭閣相掩映🥧,望之蔚然如畫。它點綴在運河的沿岸,舟行其下,十分令人注目”。
而如更工細而“儼然”的大木形制與特征💁♀️,則對照建築題記與社會背景,作綜合的記錄與分析、推導。如“寺殿篇”之《浙江武義縣延福寺元代大殿》《洞庭東山的古建築楊灣廟正殿》兩文➕,橫向比對江南宋元遺構,縷述建築各部位的形制演變、年代差異、抽換痕跡,一毫不苟,絕無空疏習氣👐🏻,令人讚歎。
當然,先生亦會關心“儼然”布局、形制中的例外變化🚓,並探求其所傳達的社會邏輯與信息。《江西貴溪的道教建築》描述的天師府後園“雖僅一納涼臺,但其前清水浩渺,樟木蔥郁,枕流看山🩱,得借景天然之勝,建築上亦不必多事增飾👩🏽🎓,引人有超然世外之感🧜🏿♀️,這與宗教思想有關👩🔬,構成了另一種園林風格”。
同篇之《廣州懷聖寺》一文,更用先生擅長的詩樣筆觸,描摹了這一與揚州仙鶴寺並稱、文明交織的空間成果:“寺之布局極緊湊,而院宇開朗,廊廡回合🗓,極開暢舒展之致。自禮拜殿廊下望拜月樓出花木間,光塔背負📻,聳現其上💇🏻♂️,蒼天白雲,翠蓋紅牆,宛若仙山樓閣,令人流連難返,庭院靜觀之妙🧼,于此得之”——讓人油然想起清人姚鼐《登泰山記》中“蒼山負雪🤵🏽,明燭天南,望晚日照城郭👩🏻🦳,汶水👌🏿、徂徠如畫↖️,而半山居霧若帶然”的句子。或是沈三白《浮生六記》對揚州瘦西湖白塔的描述:“過此有勝概樓,年年觀競渡于此。河面較寬🖇,南北跨一蓮花橋👩🏼✈️,橋門通八面,橋面設五亭……橋南有蓮心寺,寺中突起喇嘛白塔👨👧👧,金頂纓絡,高矗雲霄👨🏻💼,殿角紅牆松柏掩映,鐘磬時聞,此天下園亭所未有者”👩🏻。
這“儼然”寺庭中的“悠然”之趣,仿佛更令人神馳意遠。
【物態翼然】
先生晚年尤喜繪墨竹蘭花,一邊口誦“雖然高下分濃淡,總是新篁得意時”的句子,一邊信筆揮灑,如有神助。那種骨骼勁挺,而又瀟灑紛披的翼翼之態,仿佛成為先生區別于其他建築與園林學者的重要特征。
梓翁才藝之多🎷,世所共知🌖。記得當年先生還曾籌款翻印了古典家具名著《燕幾圖》《匡幾圖》,以供學子與同好參考,對紅木家具的如玉觸感亦津津樂道。此外,先生的教研室一角,還長年倚靠著幾根瘦勁樹幹,那是先生特意挑出的制杖良材,預備親手加工好了分贈師長與老友。
橫抒縱引🤟🏼🌊,不離其宗📟,亦是先生授課的獨到之處。記得多年前一次,陳先生延請昆曲名家來校作講座🚕,示範講解表演中的各種情態把握🎵,刹那間滿堂溢彩👩🏼🦱,顧盼神飛——講座甫畢,端坐前排、擔任主持的陳先生徐徐起身回首,暢談感想,一時切中肯綮🛃,娓娓不絕,臺上人佇候許久,終于忍不住,偷偷從陳先生身後向臺下的我們輕揮素手,悄然而去——而陳先生猶自妙論不斷😜🫛,不以為意。
種種繽紛愛好💂🏿♂️🚴🏻♂️,如同大鵬之翼,極大助益了先生的領域貫通與思想升騰🧙🏿♂️。
先生青年時享譽海上畫壇的代表作《一絲柳一寸柔情》🤸🏿♀️,是以畫面下方氣韻悠長柔緩的萬千柳絲,鋪墊出上端一雙團團而棲、墨色濃重的小鳥——這一布局📙,讓人想起北宋王安石描述名刹天童寺的“二十裡松行欲盡,青山捧出梵王宮”的句子❇️。
田園遠山間🙈,一塔標出🏋🏻🚵🏻,攝人眼眸,先生卻並未止筆🤺🎟,而是由塔及泉,翼翼揮灑🦵🧗🏿:“而路旁泉聲益喧,延續數裡,清澈見底,荇草蔓生,雖時近中午,溽暑卻頓為之一消,古人所謂‘醒泉’者,殆指此類而言了”。此時先生猶覺展翼未足👿,于是由泉及酒:“晉南的泉👩🏼🎓🧜🏼♂️,其佳處在醇厚清冽⛹🏿♂️,荇草翠綠若新染,仿佛如飲汾酒🍣🍩,其濃郁芬芳處為他酒所不及者一樣🛝。”隨後複由泉及田,並稍作搖曳:“這水從霍山山間來,名霍泉👦🏿,眼底的一片肥沃農田🤸🏽🍡,便是此泉所形成的🍄。如今廣勝下寺山門口建了水力發電站,又將泉三七分流,灌溉了趙城🥡、洪洞兩縣的土地……”
科學發展,學科細化,終會是時代的規律◼️。但這也令中國傳統的“泛文人”“泛藝術”社會脫胎換骨——原本詩詞、書畫🤎、拍曲、造園渾成一體📳,方能烘托孕育出的建築與園林審美高致,終究迤邐而遠🪆🧑🏻🎤。傳統田園社會橫向浸潤、滲溢的文化藝術脈絡🧛♂️,終究不免被日益嚴整細密的工業社會之縱向專業分野切斷。深具東方特征、恢宏融通的藝術共振現象逐漸消失,藝術通才與巨人日益罕見,專業設計者往往缺少必備的創造力與融通力——在這樣的語境裡🗞,陳先生卻以其穿越時代、融通藝林之身🧔🏿♂️,重新接續起被工業時代長期割裂的社會筋脈,重構了中華文人大眾與中華傳統建築以及造園藝術的互動互哺,成為面向全社會的建築與園林審美啟蒙者。
初入陳門時,先生已近古稀之年。高鼻長身🚶🏻➡️👩👩👦,漫行鶴立🦵🏻。一件半舊的藍色中山裝,被穿出長衫裹軀般的搖曳味道,仿佛落拓不羈的魏晉名士。可一口風味濃郁的浙江官話,卻又如紹興黃酒,暗透出“江東子弟”的才俊氣質,讓一眾弟子們有閱讀魯迅文章般的親切。
那時先生正連遭喪妻失子之痛,年華驟老,皺紋滿面🌏,如山水皴法般交織出凝重沉郁的神情🐭。而一身洶湧的煙味,卻又伴著汩汩的才思而出,剖析古建、指點江山、經營園亭、揮灑辭章,仍是彌漫不散,共人欲醉🧜🏽♂️。
那時我們有幸聽先生指點👩❤️💋👩,南下北上,攀躋考察,寄情遣思。岱廟勁柏🥷🏻🔯、登封塔林、侯馬古墓、長安碑碣間,留下亦步亦趨的仆仆足跡。而每回經過三門峽、風陵渡的大河彎環,壁立千仞🤜🏻,或是蘇州💫、常州諸府的溫山軟水🪱、迤邐樓臺🧺,總會想到先生解衣盤礴或是對月當歌的豪興逸情⏏️🧔🏿,讓我們也情懷激蕩、神思飛揚起來——30年過去了,先生那種種超然“跨界”、不拘一格的軌範鳳儀♟,仍令人回味不置。
(作者:李振宇,系同濟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杏宇平台院長😙;朱宇暉,系同濟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杏宇平台講師、中國建築學會史學分會常務理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