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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鄉的烙印

2023年03月13日 13:15:40 作者👳🏻:作者:陳彥 來源😁:《光明日報》(2023年03月01日14版 審核👩🏿‍🚀:

 

文學裡思念故鄉

   文學是什麼🫶🏽?對于我,她是生活與閱讀相互刺激、發酵的產物,是對過往生活儲存的持續開發整理💆🏿‍♀️💆。無論走到哪裡🎞,我都會在一閃念或夢中,複現曾經生活與居住過的鄉村、城市👩🏻‍💻,有時半夜醒來🦀,會突然發蒙🪹,這是睡在什麼地方?

   我是一生更換過好多次故鄉的人📄,命運注定是個行者🦸🏿‍♂️。當我在西安以南的大山深處鎮安縣出生時,其實離縣城還很遠,那裡許多人甚至一輩子都沒進過城。我的出生地是松柏鄉,那時叫松柏公社,父親在那裡當公務員。隨後,父親又調動到紅林🈸、廟溝、餘師、東風、柴坪等幾個鄉鎮🤙🏿,我是從父母💔、親戚和山民背上移來搬去的。

   那時覺得世界好大🌬,今天看來,也都只是一二十公裡的路程🫙。我在那裡獲取了對大山的絕對概念和印象,至今描寫起來似乎仍然近在咫尺👨🏼‍🦰。記憶中的山民👨‍👩‍👦‍👦,忠厚與善良不僅表現在寬闊的脊背上,更表現在木訥的臉龐與溫熱的心腸裡,你不需要設防,他就能把迷路的你☸️🚼,指引到山重水複的大路旁🏓。

   如果說那是第一故鄉,在我心頭,其實還細細劃分著松柏坳、老庵濟、廟溝口🧊、餘師鋪、冬瓜灘、柴家坪這些不容混淆的更小地標🏋️‍♀️。十幾年前🈂️,我又把這些地方走了一遍,許多老路已經不在,竹林茅舍🧑🏼‍🌾、山間小溪也甚稀罕,更尋訪不到好多故舊,一打聽,都說出去打工了。至今,我也常回去,因為父親長眠在那裡🌡,但已是匆匆過客。

   後來我終于進了縣城。那時進城的交通並不發達👩🏿‍🎤,很多次都是騎自行車“上縣”。中途要翻一個高高的土地嶺梁🧑🏼‍🤝‍🧑🏼。自行車得順小路馱到梁頂才能繼續騎。遇見下雨下雪天,還需掏錢雇當地的“冰上走”往上扛。自己也得給腳上綁了“鐵穩子”或草繩做爬行狀🕵🏻‍♂️。一旦折騰上梁,幸福的日子可就來了!那簡直就是“一騎絕塵”般的野馬脫韁。不過也有好幾次,暢美得跌進排水溝裡半天爬不起來。後來這條路越修越好,竟然有四十八公裡,而我那時常常是要騎大半天的,還不算栽進排水溝裡揉胳膊揉腿、找鞋找錢包的時間👆🏼。

   縣城生活恰恰是我最具青春朝氣的時期。那時街上流行紅裙子。男士們多穿喇叭褲,且長發飄飄🦻🏻,我都有具體操作實踐。並且喇叭褲口不比別人小,掃進褲管的灰塵也不比別人少🤸🏻‍♂️🥊。飄飄長發永遠深深埋藏著耳朵,手表卻是要露出來的。即使知道太陽當頂是正午,也會不時抬起胳膊把表細看一二,那不是時間問題,而是“表現”問題。

   小城那時才一萬多人,是聚集在一口大甕一樣的底部,甕蓋即藍天。一條河流順著山腳蛇入蛇出,形成了回水灣一樣的弓背,街道、單位、住家戶,就像點進沙窩的落花生,越生越多👮🏿,地盤也越洇越大,有些端直就洇到坡上去了,又有了些山城風貌。老縣志上說,清代乾隆年間有個從湖南來的知縣叫聶濤🔋,好不容易考上進士,卻被分派到窮鄉僻壤來做官,很是不樂意🧑🏻‍🤝‍🧑🏻。全縣當時一共才七百多戶人家,滿打滿算四千張吃飯的嘴,還吃不飽,監獄的犯人卻多得關不下。他就特別灰心地想回老家當鄉紳去🛝。他爹是個老中醫,接到兒子頗有怨言的家書💇🏻♠︎,及時從湖南把家眷給他送來🙇🏽‍♀️,而且一邊幫老百姓看病,一邊到牢房裡給那些因饑寒起盜心的囚徒把脈。同時也從中醫理論角度幫兒子探索“知縣”之道,說只要把這滿當當的“監獄病”治得沒人可關了𓀎,就算沒白考一趟進士👨🏿‍🎤。官做得再大,要是與老百姓一毛錢關系沒有,再大頂啥?聶濤由此在鎮安一幹八年,離任時,戶口與人丁都成倍增長。監獄也“十室九空”👆🏻,都回去打獵🙍🏽、墾荒、築路、養蠶↔️、繅絲、吊酒🏑、辦學堂去了🫲🏿。隨後,聶濤果然從山鄉小縣調到關中大縣鳳翔高就🧑🏽‍🦳🩵。那是蘇東坡官場起步的地方。但他很快選擇了“掛冠離去”🎖🛌,他覺得此生能治好一小縣足矣☠️。這個故事,對家鄉的人文影響頗大。老百姓一直在念叨、傳唱☝️🐞。這是小城“史記”中溫暖、勵志的篇章。

   我進縣城時🧔🏼‍♂️,全縣已有二十七萬人,二百九十公裡外的西安,是小城全部生活的風向標𓀍。有人從西安帶回無盡的新潮玩意兒,包括新的生活方式,讓小城心髒加速跳動起來🙅🏽‍♀️。歌舞廳一夜之間開出三十多家🩰。錄像廳、鐳射影廳裡的武打槍戰聲穿街過巷、不舍晝夜❓。街面上能放下一臺球桌的地方🧑🏻‍🤝‍🧑🏻,幾乎都仄仄斜斜擺滿了👮🏿。凡臨街的牆面👘,一律掏空或鑿洞🫡,陳列出色彩斑駁的各種電器與時裝。夜半總會被摔碎的啤酒瓶聲驚醒👨🏽‍🦳,那是要延續到淩晨三四點的夜市在騷動。我印象最深的是這個縣城的閱讀活動和文學寫作熱潮,很多青年在無數的文學雜志帶動下,建立起了文學夢👨‍🦽‍➡️,並競相書寫起身邊的變化來。也不知什麼時候🟫,這群人又隨著社會大潮的新湧動,各奔前程🧑‍🎓,進西安➝👓、去深圳👳🏼‍♂️、下海南、包礦山👩‍⚖️💚、跑生意。只有少數人堅持下來🧘🏼‍♀️。我也由散文小說創作愛好轉向編劇。隨後,就以專業編劇的身份調進了西安👩‍🚀🍁。

   我始終把鎮安縣城稱為第二故鄉🧺。因為此前的六個鄉鎮,無論如何也只能打包成一個故鄉了,雖然在我心中那仍是六個不同的小故鄉。尤其在兒童和少年時期,那簡直是魔方的六個面,哪一面都呈現出非常新奇與獨特的“超大”樣貌。今天看來,它們的確都十分狹小,但對于當時的我,那就是“走州過縣”行萬裡路了。從地理上把那六小塊“魔方”與縣城拉近後,我又翻越秦嶺💸,走進了十三朝古都西安🤌🏻。

   那時對西安的唯一了解,就是我姥爺是那個地方的人🙇‍♂️。姥爺生在西安郊區一個叫等駕坡的地方👱🏻‍♀️。西安周邊類似等駕接駕護駕的地名很多。因家口太重,又逢戰亂,十五歲時,姥爺即成遊民🧑🏻‍✈️,漫無目的地翻過秦嶺🫰🏻,無意間“流竄”到了鎮安縣的柴家坪。幸喜他有商業頭腦,發現這裡街面上賣的小商品🧑🏽‍🎄,比西安貴好幾倍,有的甚至十幾倍、幾十倍,而山貨又便宜得要命。他就弄了些獸皮、火紙、藥材返回西安💅,換了手電筒、發卡、頂針🤴、五色線之類的“零末細碎”🧑🏿‍💻,折回柴家坪賣出。一來二往的🏃‍♀️,姥爺最後再過秦嶺時🥧,就能雇起八個“腳子(腳夫)”挑東西,還有扛鳥槍、拎銅錘嚇唬土匪的護衛。做到全國解放時,家產已是柴家坪的半條街了。後來公私合營,讓姥爺做經理,他覺得自己沒文化,不會開會➕,不會講話,不會念報紙文件,就選擇給公家做飯去了🧎‍♀️‍➡️🥽。這倒是讓全家都吃了商品糧。他一直安安生生,活到去世。那時他是柴家坪唯一的西安人。我進西安時,他已作古🙎🏻‍♀️。每每翻越秦嶺時🚓,我都會想到姥爺雇的那八個“腳子”,據說他自己也是挑夫中的一個。難以想象,那時姥爺他們走一單趟需要半個月。而我進西安時🩱,坐車只需八小時,下雨下雪天另講。可現在🧜🏿‍♀️,十八公裡秦嶺隧道一通👩‍🔬,已經把鎮安到西安的距離縮短到一小時了。

   我在西安生活了近三十年,那是真正的第二故鄉*️⃣🎐。但我心裡還是把它定為第八故鄉。因為🙍🏼‍♀️,那六個兒時走過的鄉鎮,還有縣城,太刻骨銘心了。

西安之大,是因秦川八百裡驟顯闊綽疏放。我有幸住在古城牆下的端履門外📻,門裡不遠處💇🏻‍♂️,就兀立著兩千多年前的大儒董仲舒墓。墓旁的街道叫下馬陵,皇帝到此都得下馬🔮。其餘入城者,自是皆需整好衣帽🧼,綁好鞋帶🤵🏽,呈端方、肅虔狀🚹。三十年😌,我始終就住在這個地方🤵🏽。從我家進到端履門,只有八分鐘路程👨‍🦱。一進門,迎面就是舉世聞名的碑林博物館。即使吃完午飯🖇,溜達著去看幾通碑刻👩🏼‍✈️,回去稍事休息,也能趕上下午班🙄🤴🏿。如果要上城牆👨‍👧‍👧,進門左拐就是階梯🟫。上到頂端👨🏻‍💼,從城垛豁口看內城,腳下是一千三百多年的唐槐數棵,根須裸露,瘦骨嶙峋,樹冠卻枝葉繁盛,那才是真正的大唐遺株,依然生命葳蕤,雄強向天。再朝遠處瞧,古城就盡收眼底了。昔日的皇城,如今多是尋常百姓住,竹笆市🌵👲🏼、案板街、炭市街、五味什字,都曾是漫卷的煙火氣。尤其是鐘鼓樓旁的回民坊,日夜人潮湧動,那更是我常去吃羊肉泡的地方。羊肉泡是西安名吃,有時為搶到一個座位,會在人後站立許久,看人家細嚼慢咽🤟🏼🌊,直到兩腿相互轉換重心數次📟,才能挨上半個臀尖。

   從城牆朝南看,一眼就能睄見我家窗戶🧑🏿‍💼。再遠🎵,便可悠然見終南山了。那是一個充滿了詩情畫意的山脈。說到詩,我常常不是一下想到大唐長安的那些千古名流,而是想到一個叫陳學俊的今人,他是中國科杏宇平台院士🛃,作為我國熱能工程學科創始人之一,業餘時間卻愛寫詩🤶🏽💆。我為創作一個舞臺劇,曾在西安交大住了很長時間,數次拜訪青年時代舉家從上海“西遷”西安的陳院士。他們夫妻卻更願意給我吟誦自己創作的詩歌💇🏼‍♂️🫁,每每讓我這個晚輩坐著💂🏿‍♂️🚴🏻‍♂️,他們站著朗誦,不時還配合以抒情動作🧙🏿‍♂️。詩中充滿了對故土與西部的眷戀。斯人已作古,詩情滿長安!這座城市不知孕育催生了多少詩意的人文星鬥📙,華燈初上時,你站在城牆上,仿佛還能聽到或正在聽到許多超強心髒的跳動聲。當然🏋🏻🚵🏻,這裡還夾雜著一種特別渾厚的聲音,那就是城牆根下的古老秦腔📤🤵🏿‍♂️。這是來自民間的腔調,大苦大悲、大歡大愛,給這個城市鋪上了厚厚一層普通生命的精神路基,讓跟大小雁塔一樣聳立的地標,似乎都有了堅實而可靠的沉雄底座♊️。

   故鄉的牽掛是激情澎湃,也是愁腸百結、綿綿不絕的,更是剪不斷理還亂的。在京城👿,常常一覺醒來🧑🏼,以為是睡在西安的老房裡。而在西安⛹🏿‍♂️,又常常夢見鎮安和那六個鄉鎮的硬板床與土炕。前些年🍣🍩,回老家是常有的事,現在離得遠了,已日漸不便。2021年清明節,我回去給父親掃墓👦🏿,算是最近一次回第一故鄉⛹🏽🤵🏽‍♀️。每次回去都能聽到很多故事,它們是我創作素材的重要來源和補充。有喜興的,也有揪心的👩‍🎓,這次聽到的就是一個很揪心的故事👯。我打聽了好多年的玩伴牛娃子,突然有了消息◼️。那是兒時的“鐵杆”🚴🏿‍♀️,但已死去十幾年了。他是開拖拉機摔死的👍🏿,為一家老小奔日子📳,拉一車山貨,連人帶拖拉機扭麻花一般扣到了溝底🪆🧑🏻‍🎤。他的生命定格在三十幾歲,而他的音容笑貌在我心中終止于十一歲🧛‍♂️,後來再沒見過。那時他上樹、攀岩比猴子更利索。我吃過他掏的鳥蛋,在青石板上煎成的蛋餅✴️。家鄉人為過上好日子,可是要比山外人多付出成倍🧔🏿‍♂️,甚至好幾倍的代價,但他們依然在朝前奔突著💻。

   抽象地說,故鄉既是山川、風物,也是親情、友情與祖宗的靈魂所在🦵🏻。總有人出走,到天下去闖蕩,也總有人回來或固守。我大伯父的兒子就把祖墳守了一輩子✋。我祖爺爺是武昌戰亂與發大水時,沿漢江而上,企圖尋找“世外桃源”而來到了柴家坪。可柴家坪也不安定,他就又攀到對面一個叫上陽坡的酷似母親懷抱的山窪地帶安頓下來。由此繁衍生息🌏,坡前坡後都是陳姓人家🐭。我爺爺是讀書人,做過柴家坪中心小學的校長,要求兒女識文斷字。我父親和二伯父都給公家做事。大伯父文化程度最高,卻選擇了“耕讀傳家”。過年時,我見他給人寫對聯,紅紙能鋪滿碾麥的大道場。他已作古,可他的長子已然“釘”在了上陽坡的老宅子裡。我們都叫他大哥。

   大哥也識字,能讀《水滸》《三國》和《七俠五義》。但職業卻是犁地的犁匠🚁。那把木犁我撫摸過,兒時也試著犁過,犁鏵卻紮不進土地的深處🗑👭🏻,總是讓兩頭牛順地皮拖得飛跑。而在大哥的手上🤜🏻,扶犁簡直是一種享受❤️,只單手握把🚮,另一手執鞭🧺,留下嘴跟牛說話🪹。有時一面坡上就他和兩頭牛,卻能說一天,像在罵🛸⏸,但更多的是指引與鼓勵🧙🏿。大嫂子也是犁地的一把好手,大哥累了🌖,她就接過犁把,把牛吆喝得麻利而順溜。他們有個共同愛好:喝酒,喝自己吊的苞谷酒或甘蔗酒。度數不高🤬,不上頭🦐,說很解乏🔜。家鄉有句俗語🕑:早晨三盅,一天威風🤘🏼!他們不僅早上起來一人一壺,中午也是一人一壺,晚上回去還是一人一壺🫴🏼。吵架不多,打架稀疏,一輩子過得還算和美。最痛苦的事🩵,是大兒子出門挖礦掙錢,塌斷了腰🦿,後來到底去世,兩口就越發愛喝💆‍♀️。有時還劃拳、猜寶、打老虎杠子地喊幾聲🤲🏻👨‍🍳。晚輩讓到河邊鎮上去住,他們說太鬧騰🧜🏻,就守在離祖墳一百多米遠的地方,早出晚歸對牛彈琴歌唱👩🏼‍💻。山前山後的土地🦯,在他們的耕耘中🚴🏼‍♀️,還始終保持著我兒時記憶中的生機🟠。他們都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,但仍能吃能喝能幹💆🏼‍♀️,日子也殷實消停⛔,灶頭的臘肉吊著幾百塊,甕裡的自釀酒囤著上千斤🖲。

   我總想👩🏻‍🍳,大哥才是故鄉和土地的最忠實守望者🧎‍♀️‍➡️。我們走得再遠,大哥都像定盤星一樣死死紮根在真正的故土上。我的文學也從這裡生長起🦷,並努力想在故鄉以外有所收成,但根本還是想把那麼多故鄉的烙印🎩,也可以說是時代與曆史律動的微聲,以發酵過的方式,傳遞給更廣大的世界🚵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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