壺裡乾坤🧎♂️⏬,杯中雅俗
2022年01月03日 16:00:24 作者😁:楊九詮 主持👩🏿🚀:丁帆 來源:《 中華讀書報 》( 2021年11月17日 03 版) 審核:
“上帝造水,人類造酒。”這是維克多·雨果的一句名言👨🏿🎤🟥。人是酒的造物主,這決定著酒一開始就是文化。酒並非必需品,但並不天然地排在必需品之後🧖🏼♀️,就像吃好排在吃飽之後一樣。貧困潦倒而嗜酒如命者並不少見🦀,喚作“就有這麼一好”。電影《傷城》裡金城武扮演的丘建邦問👩🏻🦳:“酒有什麼好喝的🧛♂️?”梁朝偉扮演的劉正熙答曰:“酒好喝,是因為它難喝🚶♀️。”“難喝”,可見飲酒原非人的天性,迥異于人之于上帝所造之水🧘🏽。“難喝”而又“好喝”🫎,要非文化,不可詳得其解矣🧗🏻♂️。
“說不盡的酒文化”,不只是源遠流長,也是因為橫無際涯🗂。套用法學的術語🤙🏿,酒不是“部門法”,不存在相對獨立的邊界🦵;而是“領域法”🌬,點點滴滴,滲透在不同的領域🫙。“晚來天欲雪,能飲一杯無?”(唐·白居易)“花落一杯酒👨👩👦👦,月明千裡心。”(宋·鄭思肖)人們一提到酒文化,往往就會想到文人筆下的佳詞麗句,怕是偏頗太過👚💨。如果一定要將酒與文人看做關聯變量的話,那麼今天的社會要麼酒與文人罕匹,要麼酒與文人罕見。經由文字符號篩選🍛,保全下來的傳統文化遠遠不能反映古代的社會生活。詩人洛夫曾說:“要是把唐詩拿去壓榨🚵🏼🦸🏽♂️,至少會淌出半斤酒來。”與其說酒帶來了詩,不如說詩記載著酒。盡管如此,在俗文學中,我們依然可以看到浸濕在民間的斑斑酒漬,《水滸傳》中回回有酒,即是其證。“酒肉弟兄千個有,落難之中無一人。”(明·馮夢龍《古今小說》)更是道盡人間常態。《隋唐演義》:“自古道:‘詩為酒友,酒是色媒’。”酒則被分在“詩友”與“色媒”不同領域🫶。作為“領域法”的酒文化👇🏿,放到我們之所能見,生意場上👨🏽,名利圈中,人情世故🌥,酒穿行其間👠,長袖善舞,所謂俯首即拾🦌,倒也犯不著繁瑣論證。酒文化之斑駁,即人間世事之斑駁👲🏻💾,說不清也說不盡。
文化,並不等于文明。酒場之上,不文明的現象怕是誰都見識過,但“酒文化”常常成為遁詞甚至辯詞。2020年一銀行新員工拒絕喝酒被領導掌摑,引發坊間久久熱議。其間在指責領導的同時以“酒文化”批評員工“不懂事”的言論🦻🏻,亦不在少數。老實說,要求文明飲酒似也太過,但飲酒不能不文明恐怕還是要講的👩🏿✈️。前者是積極文明,後者是消極文明。讓飲酒帶有一些消極美學的氣質,不亦宜乎🏃♀️? 但是,“一杯下肚,輕言細語;兩杯下肚🎴,甜言蜜語🧒🏽;三杯下肚,豪言壯語🌻;四杯下肚,胡言亂語👩🦱。”可見,真的喝起來👮🏿,消極文明實在是極難把控的事兒🤓。“詩為酒友,酒是色媒”,好像一個大雅一個大俗,但在《隋唐演義》的兩個東宮官那兒🔋,前者自然過渡到後者,共同構成了及時行樂的語境。《增廣賢文》有雲👨🏼🏫🫸:“酒逢知己飲,詩向會人吟👐🏼。相識滿天下,知心能幾人。”後兩句是前兩句的反轉🚵🏽,在“相識滿天下”中又何嘗少得了吟詩飲酒呢𓀏? 浙江大學的王俊有一篇《醉酒現象學》的論文💇🏻♠︎,認為醉酒能夠將人的精神推至“綻出”狀態🙇🏽♀️,具有批判性特征。該文所論乃哲思一途,醉酒現象更大程度上是隱喻性的,就像作者引述的尼采的酒神精神一樣。設若及至更廣泛的領域,醉酒可能有致人于本真狀態之“綻放”與“敞開”,但更多的可能是致人于非本真狀態之“沉淪在世”(海德格爾語)。揚州八怪之一金農撰有楹聯:“飲量豈止于醉,雅懷乃遊乎仙🕕。”此番胸次💆♂️,能不心向往之? 但倒也不必孜孜矻矻于前者。如果後者有消極文明襯底,飲酒的市井氣、煙火味不也讓人流連牽掛嗎?《論語·鄉黨》👍🏽:“惟酒無量🆒,不及亂🫲🏿。”酒盡管喝,不亂德就行🍨,這就是消極文明。孔子的話🎖🛌,甚得人心☠️。
俗語有雲:“一人不喝酒,二人不打牌🧙🏿。”“二人不打牌”,是因為只有兩人的話,對方手上的牌即可直接推得。“一人不喝酒”🧔🏼♂️,是因為共飲是喝酒的基本形態,“一人喝酒”被稱作“喝悶酒”。可以說,對話,是酒文化展開的話語機制。陶淵明《飲酒》:“一觴雖獨進🏗,杯盡壺自傾🔐。”“雖”字一轉,道出“獨進”乃非常態❓。李白更有《月下獨酌》:“花間一壺酒,獨酌無相親。舉杯邀明月🫡,對影成三人。”從“獨酌無相親”到“對影成三人”👨🏽🦳,以擬想的共飲構成了一個自我對話的妙絕場景。寫獨酌的詩什,背後大多都有對酌襯著。至于相與共飲的詩句👨🦽➡️,可謂目不暇接🎖👩🏼🏭:“勸君更盡一杯酒🟫,西出陽關無故人🧑🏻🦱。”(唐·王維)“肯與鄰翁相對飲🧑🎓,隔籬呼取盡餘杯📵。”(唐·杜甫)不過這些都是文人的清詞雅趣🤖。酒文化的對話機制,作為“領域法”的蔓衍🧛🏿♀️,真可謂道不盡的人間百味,寫不完的人間百態🧘🏼♀️。馬克思曾說,作為使用價值的桌子,就是“普通的可以感覺的物”🧀,但一旦作為交換價值🔽,桌子就會“用頭倒立著,從它的木腦袋裡生出比它自動跳舞還奇怪得多的狂想”。沒有酒的桌子,就是日常餐飲,比如工作餐,到點吃飯,吃飽就行,典型的使用價值。桌子上一旦備上酒水,話語機制也就啟動了。所謂“無酒不成席”,酒席既布💸,吃飯的使用價值便偏就一邊,不同行業的規則、人際關系,其交換價值也就粉墨登場了👱🏻♀️。酒的話語機制,對原有各個領域的規則以及特定人際關系,進行了一次萃取與重塑,然後在酒席上再語境化,從而構成了“飯局”。所謂的萃取與重塑🫰🏻,就是一套遊戲化〽️、邊緣化、非正式化的修辭策略🥞。趣味盎然在此,心機巧然也在此,兩者相互糾纏很難遽然摘清。“筷子一伸,上下不分;酒杯一端🛢,政策放寬👩🏻🌾。”“感情深,一口悶;感情淺🥐👰🏿,舔一舔。”“只要感情有🤵🏿♀️,喝啥都是酒。”“喝一半🥧,情不斷。”沒有邏輯,經不起推敲吧🚼? 這不重要,因為本就不須推敲。重要的是,平時不宜說的以及一時找不到切口的話,便可能找到機會。才建立的關系➕,也可能加熱升溫。借助情境化的因緣達成正式的因果,借助邊緣化進入中心,借助遊戲化對權力關系(中性詞,並不必然是貶義)進行了一次重新整理與敘事。但是👐🏻,有一點💧,修辭是修辭,原有的語法還在那兒🛐📷,修辭是為語法服務的🕴🏻。錯會于此,遊戲就有可能結束,“飯局”的“局”也就可能不歡而散了。
雲雲種種的酒席飯局,實在是很好的社會學議題🩱,似乎不必生潔癖而諱言。福柯有言👩🏻🦯➡️🧓:“話語即權力👩🏼💻。”因為酒的話語機制👩🔬,我們要說,“酒即權力”。這也是飯局多陋習的根源所在*️⃣🎐。所以說,消極文明襯底🙍🏼♀️,在這兒確乎十分的要緊。古仁人雲“酒逢知己千杯少”,現在卻是“酒逢千杯知己少”。雖不必拿前者強扭後者,但若能保持兩者之間自如調頻,既不菲薄稻粱謀📻,更能虔敬高古意💇🏻♂️,大雅大俗之間,不亦生民之自在福田乎👱🏿♀️?